1
国庆节前夕,他们终于搬了新家。
今丽长长舒了一口气。要不是有她从旁督促着,恐怕就要拖到年底了。老车慢性子,干什么都比人家慢一拍。为了这个,今丽没少跟他吵架。这下好了。过几天国庆长假,又赶上中秋节。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才是。
晚上,今丽就跟老车商量,要不要请笑贞他们一家过来,大家也好久不聚了。
老车正在看手机,半晌才说,好啊。老车靠在床头,手机微微向里侧着,好像是怕别人看见。今丽看了他一会儿,说那就算了。老车呆了呆,才醒悟过来,说怎么又算了呢。今丽说,有人不愿意,可不就算了呗。
老车说,谁不愿意了?我没意见。今丽笑着说,你没意见?我怎么听着像是意见挺大呢。
老车把手机扔一边,开始胳肢她,一面逼问,还敢不敢了?找事儿!让你找事儿!今丽被弄得格格格格笑,一面笑,一面嚷,你再闹,再闹,再闹我可恼了。
2
十月份,是北京最好的季节。花草们都还繁茂着,天气却已经凉爽下来。阳光也不像那么热烈了,又明亮,又清澈。这房子楼层高,视野不错,远远地,可以看见隐隐的山峦的线条,起起伏伏的,笼在软软的金色的烟霭里。也不知道是雾气,还是尘埃,大街上红尘扰扰,到处是都烟火人间。
老车被今丽派出去买鱼了。点名要鳜鱼,清蒸鳜鱼,是她的拿手菜。今丽里里外外检查一遍,还算满意。这几天,为了收拾家,她的腰都要累断了。老车从旁笑她,至于吗,都是熟人。随意一点,搞这么隆重。今丽笑眯眯看了他一眼,说可不是。都是熟人。老车就不说话了。
门铃响的时候,今丽正在厨房洗水果。笑贞一家三口进来,换拖鞋,挂外套手包,一阵忙乱。
接着客人参观房间,不断的有赞叹声,不错啊,真不错。尤其是笑贞先生,夸房间布置得好,有格调,一看就是女主人的品位。今丽听得心里喜欢,想,笑贞她先生倒是会说话。要是老车在,就好了。笑贞的先生对阳台上的小茶吧尤其感兴趣。一面看,一面赞叹,还特意在那把笨笨的木椅子上坐了坐,凭栏远眺。白色的纱帘飘飘摇摇,好像是一只大鸟,闲闲地张着翅膀。象牙色的阳光泻进来,把人和花草都勾上毛茸茸的金边。笑贞先生手搭在椅背上,腕子上的手表一闪一闪的,又华贵,又大气。
笑贞先生个子不高,倒是有一头浓密的好头发。有一绺碎碎的掉在额前,被笑贞随手给撩上去了。今丽看见,笑贞她先生一只手放在笑贞屁股上,轻轻拍了一下。笑贞娇嗔一笑,躲了。
老车回来了。除了鱼,还买了一大捧香水百合。整个人热腾腾的,脑门上都是汗。T恤衫胸前也有一块湿印子,不知道是汗水,还是别的什么。今丽腾不出手,笑贞就接过来,跟老车去找花瓶。笑贞今天穿了一件米黄棉布长裙,搭一件淡绿开衫,水仙花一般清新干净。都三十好几的人,还像是不染人间烟火的样子。也不知道,这么多年了,她是怎么修炼的。
厨房的玻璃门上映出外面的人影子来,高高下下的,叫人忍不住去看。笑贞正弯腰插花,有一把剪刀不断地递过来,递过去,一来一往,很默契的样子,也不知是老车,还是笑贞的先生。百合的香气慢慢洇染开来,弄得人鼻子一阵痒,今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扬起声来叫,哎,你过来。帮我一下。
过来的却是笑贞的先生。她有点难为情,笑道,我叫老车呢。没事儿。笑贞先生笑眯眯的,把厨房里里外外看了一遍,又回头看了看料理台上琳琳朗朗一堆盘盏,不禁赞道,好丰盛啊,这么能干。今丽不由红了脸,一时竟不知怎么谦虚才好。
香水百合插在一只青瓷瓶子里。这青瓷瓶子还是去年,老车从浙江带回来的。老车这人,还是文人性情,最喜欢这些个小情调小心思。粉青色,上面藏着暗暗的冰纹,美人颈的形状,同那百合倒是十分相配。私心里,今丽不是太喜欢香水百合,觉得太张扬了。香气袭人,叫人觉得无端端的受到了侵犯。好看倒是好看的。
过去续茶的时候,笑贞正在百合边上玩自拍。两个男人从旁笑眯眯看着,指点着角度,光线,构图,一面喊着,好,这样好,哎,别动,就这样。笑贞满面朝霞,十分好兴致,抬头见今丽过来,笑道,不玩了不玩了。老喽,如今越来越不爱拍照片啦。笑贞先生怂恿道,你们俩一起,一起来啊。笑贞看今丽,今丽看看身上的围裙,指指厨房笑道,我那边火上还煲着汤呢。你们玩儿。
笑贞的儿子饭饭在小书房里玩游戏。男人们在客厅里喝茶聊天,时不时哈哈大笑起来。今丽掌勺,笑贞给她打下手。这房子是明厨明卫,越发显得干净清爽。阳光照进来,落在料理台上,锅碗瓢盆都闪闪发亮。今丽说,你家先生挺幽默啊。笑贞说,是吗,在家里倒是不怎么说话。理工生,闷得要死。今丽哦了一声,说真不看出来。今丽说理工生好啊,好管理。今丽笑道,就是傻嘛。呆头呆脑,给个棒槌,就认了真了。今丽笑道,认真还不好?这年头儿,还有几个这么认真的呢。笑贞也笑,可不是。对我倒是挺能忍的,我这臭脾气。今丽把鱼尾巴啪的一刀剁下来,笑道,那真难得。案板上的鱼好像是忽然动了一下,今丽吃了一惊。这鱼都这样了,难道还活着?心里慌慌的,也不敢认真看那鱼眼睛。
这条鱼很肥,足有二斤重。老车到底还是买了武昌鱼,说是鳜鱼卖完了。有时候啊,不论大小事,就是难如人意。今丽也改了主意,要做汪家鱼。这汪家鱼是今丽娘家的菜,也不知道发明这菜的人,是不是姓汪。这汪家鱼有一样,就是调料一定要足,葱丝姜丝蒜末,还有香菜末,满满的铺在鱼身上,炸了花椒油热热地一浇,滋滋啦啦浇透了。今丽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调料,鱼肉倒还在其次。笑贞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剥葱剥蒜。一双手嫩笋似的,留着指甲,染着透明的甲油,手腕子上一只玉镯子一闪一闪。今丽见她小心翼翼的,剥得辛苦,也不拦着她。再看看自己的一双手,指甲剪得秃秃的,给冷水泡得通红,起着新鲜的褶皱。老车的笑声从客厅里传过来,哈哈哈哈十分放肆。今丽心里恨恨的。也不知道该恨谁。
3
说起来,跟笑贞认识,还是因为老车。
那时候,老车已经到北京了,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。今丽还在正定。每个月,老车都要回来一趟两趟。今丽教中学,忙起来昏天黑地,有时候也顾不上老车。中学里工作繁琐,今丽又是班主任,满脑子都是学生和卷子,回到家里话都不想多说一句。
老车倒是常常说一些个单位里好玩儿的事。一把手怎么跋扈了,二把手是一个老夫子,迂得厉害。有一个男编辑,马上就要退了,却被一个女作者找上门来,当众劈手打了一个耳光。谁谁闹了好几年了,婚还没有离掉,上周体检,倒又查出怀孕了。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笑贞。今丽偶尔也会逼问他,单位有几个女的,多大年纪,漂亮吗,有没有比她漂亮的。老车就眯起眼睛,坏笑道,多了去了。美女如云,我都忙不过来。今丽就说好啊。那我就省心了。今丽说想想古代的三妻四妾也是对的。遇上你这种贪心的家伙,谁受得了啊。老车哈哈笑道,可不是,中国梦。我的中国梦。今丽就掐他。
那一回,好像是结婚纪念日。晚饭过后,两个人喝了点红酒,都有点小醉了。正是五月,暮春天气。窗子半开着,草木的郁郁的气息不断汹涌进来。不知道是谁家的猫,啊呜啊呜啊呜叫着,一声一声,叫得人心乱。屋子里没有开灯。月光清清地流进来,流了一床一地。老车好像是豹子一般,两眼灼灼的,简直要把人烫伤了。
那只猫叫一声,今丽也叫一声。那猫叫两声,今丽也叫两声。那只猫叫三声,今丽也叫三声。那猫哀哀的叫个不休。撩拨得今丽也按捺不住,哀哀叫起来。
不知道是什么花开了,浓郁的香气,夹杂着露水和泥土的腥味儿。今丽躺在牛奶一般的月光里,身体里的潮水慢慢退下去了。小珍?晓真?萧针?还是筱贞?方才,老车在最要紧的那一刻,喊的那个人,她是谁呢?
月亮慢慢落下去了。好像是还在天边,影影绰绰的,却再也看不见了。老车的鼾声一起一落,带着喉咙深处细细的哨音。朦胧中,眼前这个人,这张脸,都让今丽觉得陌生。这么多年了,她自以为对这个男人再熟悉不过了。方脸,两边的颌骨突出来,下唇有点厚,眼皮一个单一个双。大手大脚大身坯,喜欢拨弄她的小耳朵垂,刮她的小鼻尖。每回都要把她惹恼了,他又放下身段,低三下四赔不是,抓着她的手打自己胸脯上的腱子肉。那腱子肉硬硬的,倒又把她的拳头给打疼了。待到她终于哭起来,他才慌了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一时好一时不好。非要闹上半晌,才算罢休。
本来想立时三刻把他叫醒了,当面问一问的。到底忍住了。万一呢,万一要是问出一些什么来,她该怎么办呢。或者是,根本就是她听错了,那一声喊叫,不过是她的幻觉。今丽僵硬地躺着,心里沸水一般,嘈杂得厉害。身上一会儿热,一会儿冷。月光终于暗淡下去了。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,压在她的身上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远远地,好像是有鸡啼声。一声,两声,三声。遥遥迢迢的,把这小城叫得仿佛旷野千里,荒凉的,寂寞的,没有一丝人烟。好像是起风了。月亮到底是沉下去了。
眼睁睁醒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,仔细梳洗了,去准备早点。老车在卧室里叫她,她故意不答应。老车终于按捺不住,光着脚跑到厨房里来,从背后袭击了她。窗外的阳光一跳一跳的,落在她额前的头发上,缥缈的一片金烟一般。硕大的笔洗里面,几尾小金鱼受了惊吓,慌乱散去。水纹一波一波荡漾着,清晰地显出游龙戏凤的底子。
玻璃窗子上映出她的脸,乱纷纷的头发,逼出尖尖的下巴颏,楚楚可怜的样子。眼睛却是亮亮的,好像是有露水噙在里面。香水的味道,混合着身体汁水的味道,滴水观音的一片叶子上,有一滴水滴溜溜滚动着,滚动着,摇摇欲坠。她感到有一种巨大的眩晕,危险的,疯狂的,迷醉的,好像潮水一般,慢慢把她裹挟,冲刷,抛到浪尖上,又迅速坍塌,坠落,直直地落入不可测的深渊。
后来,今丽开始热心张罗来北京的事,计划着在北京买房子。老车有点惊讶。说你不是不喜欢北京吗?今丽只是笑,不说话。
卖掉老家的房子,在北京看房,买房,装修,一应琐事都是今丽操心。今丽常年当班主任,操心惯了。怎么说呢,今丽看上去柔弱,骨子里却有那么一点男子气。做起事来,杀伐决断,手起刀落,拿老车的原话说,十分有魅力。老车说这话的时候,今丽笑眯眯的,也不理他。老车的甜言蜜语,她也是听惯了的。老车就这一点,肯夸人,又肯示弱。生生把今丽赶到高处,勉力站着,站着,虽然脚下摇晃着,头晕目眩,却想下也下不来了。他自己呢,乐得享清福。一口一个我老婆。我何德何能啊。今丽笑听着,也不戳穿他。
4
饭饭在外面喊妈妈。笑贞赶忙出去看。笑贞穿的是今丽的拖鞋,秀气的脚踝上,系着细细的银链子,一步一闪,有一种琐碎的妖娆动人。拖鞋是人字夹趾拖,蟹青色,越发衬托出了脚的白嫩。今丽看着那小小的圆圆的脚后跟,粉红饱满,哒哒哒哒敲打着那拖鞋,敲打着地板。看着看着就走神了。锅里的汤噗地一声溢出来。她吓了一跳,慌忙关了火。
第一回见到笑贞,是她来北京以后。好像是个周末,他们出来逛街。老车好像忽然口吃起来,眼睛亮亮的,帮着她介绍。我同事,笑,笑贞。今丽的头皮炸了一下。心里某个地方闪电一般,亮了,又暗了。笑贞。笑贞。老车拿胳膊肘碰碰她,小声说怎么了,人家问你好呢。她这才回过神来,笑着握住了笑贞伸过来的手。笑道,你好。听老车提起过你。
后来,今丽一遍一遍回想,那一天笑贞的模样,却是模模糊糊的,什么都记不起来了。
只记得那一天是个阴天,小雨细细飞着,京城里雾蒙蒙一片。街上人很多,嘈杂,热闹,都是模模糊糊,湿漉漉的恼人。笑贞好像是一道闪电,忽然间把那个灰扑扑的雨天都照亮了。她伸过来的那只手,小小的,软软的,冰凉,羞怯,敏感,有一点微微的神经质。有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今丽的睫毛上,她眨了眨眼,又落在她的脸上。大街上喧嚣的的市声忽然间就隐去了,仿佛退潮一般。四顾之下,只觉得空漠漠的,荒野一般,只留下他们三个人,在北京的秋天的细雨中,怔怔立着。
老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,在她身后看那鱼汤,一面笑道,辛苦啊老婆。腆着脸,有点讨好,又有一点邪狎。老车的气息咻咻的,弄得她脖颈后面直痒,好像是某种动物,毛烘烘的拱过来。老车的衣裳有一种洗衣液的清香,夹杂着淡淡的汗味儿。今丽皱了皱眉。她有洁癖。一天下来,都不知道要洗多少回手。老车也被逼迫着,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净清爽。先是委屈叫苦,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。今丽说怎么不去陪客人呢。拿下巴颏儿指一指外头。老车小声道,打电话呢——一会儿喝点酒啊。今丽嗔道,少喝点,又出洋相。老车朝她做个鬼脸。
那天逛街买了不少东西。两个人给细雨弄得湿漉漉的。连同那些个床单被罩,情侣运动装,睡衣也是同款的,一个深蓝色,一个柠檬色,湿漉漉的水汽,散发着簇新的纺织物的味道。一路上,老车话很多。说说这个,说说那个。说着说着,还没怎么样,自己却笑起来了。今丽也跟着笑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腮帮子酸酸的,牙齿却是凉森森的。笑着笑着就呛住了,咳嗽起来。雨还在细细的飞着,好像是越来越密了。路两旁好像是北京槐,高大蓊郁,饱含着雨水,沉默地伫立着,白的槐花落了一地,薄雪一样,又馥郁,又凄凉。街景变幻,一时模糊,一时深远。有行人打着伞,在雨地里匆匆走过。雨刷在车玻璃上来来回回的,徒劳地努力着。今丽忽然笑道,真傻。有什么用呢。伸手就要关掉。被老车喝一声,慌忙拦下了。
那天晚上,两个人躺在床上,闲闲地说话。老车看